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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阅:57319816/回:0)景凯旋:奥威尔与缅甸【下】当这些政治犯出狱后,他们发现自己仍然处在监视之中,当局会警告他的朋友和同事不要和他来往。事实上,整个国家就是一个大监狱,并不比监狱内的日子更好过。这个国家是靠严密的信息控制存在的,所有书籍、报刊都不能发表有悖国家意识形态、社会和谐以及不适用于当下的内容,甚至物价上涨的消息,也会遭到禁止,唯一可信的信息是报纸上的讣告。在缅甸只有一种真正的罪:颠覆政府罪。 一位出版商曾对作者说:“我们有整整一代年轻人,生长在新闻局制造的被筛选出的现实里。”他断言:“总有一天,他们会给我们更多的经济自由和迁徙自由,但是他们绝对、绝对不会允许我们拥有言论自由。他们知道如果我们可以印出那些真相——如果人们可能知道真相——全部的真相,他们会在一个月内下台。” 对此,作者自己也深有体会,作为一个外国游客,她在缅甸各地常常会遇到警察和便衣物的盘查或阻拦,所有旅馆都实行严格的登记制度,客人留宿需要填写详细的登记表,道路上随处都会遇到检查站进行盘问。当年的英国警察就注重对民众的监管,军政府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像《1984》中描写的那样,为了控制人民,当局派出大量密探,在街头和茶馆打探民众的聊天,这些密探和信息员无所不在,就连夫妻吵架都会遭到监控。 在恐惧心理的驱使下,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信息员,在公众场合会不自觉地自我表演,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假话,感到自己是在参加一场高超的演出。作者写道: 在缅甸,人民轻易地被强制或者被恐吓,加入汇报身边人举动的行列,当你与他人口角的时候必须小心。如果你得罪了邻居,他可能告诉军情机构你是间谍,或者说你有反政府情绪。那么,接下来,就会有人半夜敲门。“他们对你的指控是否成立,这不重要,”一位朋友告诉我,“你将会被带到一个拘留中心,被折磨或者被施压,直至你承认你没做过的事情。然后你会被投入监狱,你的家人或许不会获知你的去处。他们可能成年累月地寻找,直到你在某个时候被释放,或者永远找不到你。 奥威尔的《动物农庄》曾被译成缅语,那还是在五十年代。许多缅甸人都读过这部小说,故事经过译者改编,题目变成“四条腿的革命”。当军政府在1962年掌握政权时,曾许诺要恢复秩序,发展国有经济,一度给民众带来希望。但是,这些军人却对经济管理一窍不通,而且腐败无能。经过五十多年的时间,《缅甸岁月》中的肥沃土地变成了《1984》中的荒原,缅甸成了东南亚最贫穷的一个国家。 在拉金的眼里,缅甸到处是一片残败的景象,奥威尔曾经去过的各个地方,土地已经荒芜,建筑十分破旧。大人们在街上游荡,无所事事,儿童穿着破烂的衣服,表情麻木。许多人没有任何收入,就连政府工作人员的工资都低得可怜。多年的闭关锁国,与世隔绝,使得商品极度短缺,大街小巷每天都排着长长的人群,等待领取政府的食品配给。 由于没有言论自由,缅甸已经没有历史。从拉金的书里可以看出,缅甸人是一个智慧的民族,可以做好任何事情,但他们却没有任何选择。缅甸的作家们只能把真实的故事藏在自己心里,希望有一天会出版。这一天何时会到来?没有人知道。在缅甸流传着一个笑话,一个缅甸人千里迢迢去邻国看牙医,医生对此感到惊讶,“在你的国家没有牙医吗?”“有啊,有啊,我们有牙医,”这名男子回答,“问题是,我们不能张口。” 拉金在书里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1988年的全民起义中,缅甸各地流传开一个关于龙和村庄的传说: 每年,这条龙都会要求村庄献祭一名童女。每年村子里都会有一名勇敢的少年英雄翻山越岭,去与龙搏斗,但无人生还。当又有一名英雄出发,开始他九死一生的征程时,有人悄悄尾随,想看看到底会发生些什么。龙穴铺满金银财宝,男子来到这里,用剑刺死龙。当他坐在尸身之上,艳羡地看着闪烁的珠宝,开始慢慢地长出鳞片、尾巴和触角,直到他自己成为村民惧怕的龙。 凡是古老的神话传说都有着丰富的人类经验寓意,所以很多神话母题在许多国家都非常相似。这个传说使我们对缅甸文化有了更深的认识,因为产生了这样传说的民族是懂得自由价值的。在这个传说里,充满了对人性和权力的深刻认知,它是一个世界性的人类母题,奥威尔的《动物农庄》和《1984》不过是它的现代版。 整整几代缅甸人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成长起来,他们似乎是沉默的囚犯,已经被世界遗忘。拉金的这本书却向我们揭开了缅甸社会的另一面。缅甸人在私下里阅读禁书和讨论,互相传递信息,年轻的导游把告诉外人真相视为自己的责任,被关在监狱里的囚犯仍然坚持写作,用削尖的树枝在塑料袋上写字,把文章藏在牢房的砖块下。 拉金曾在曼德勒街头遇到一名陌生的缅甸男子,他看出拉金是外国人,于是大踏步向她走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对她说:“请将我们对民主的渴求,告诉全世界——人民已经受够了。”说完他很快就转身离去。抱有这种想法的缅甸人并不是少数,在拉金的书里,她多次提到缅甸人对昂山素季的敬意,从而将奥威尔与昂山素季这两个不相关的名字连在了一起。可以说,正是由于昂山素季,缅甸才越发受到世界的关注。 昂山素季是缅甸独立之父昂山将军的女儿,在1988年的人民起义中,这位瘦弱的女子勇敢地站出来,向军政府发起挑战。她有着东方女人的美丽容貌,但更美的是她的心灵。这一颗心灵因自由和仁慈而显得圣洁。在长达二十多年被软禁的岁月里,她从未屈服过。当她出现在公开场合时,她总是低头微笑,露出温婉祥和的神情,让人深深为之动容。在缅甸民众眼里,这位清癯优雅的女性没有任何权力,却拥有巨大的精神力量。 这一力量源于昂山素季对自由的思考,源于其思考所包含的东方元素。昂山素季受过良好的西方教育,但她也深深信仰佛教教义。她15岁时,曾随担任驻印度大使的母亲前往甘地故乡,开始接受甘地的非暴力抗争思想。这种东方式的民主自由理念是与宗教信仰联系在一起的,那就是:民主自由归根到底是一种和平,因而也是一种精神。昂山素季曾说:“一位记者问我,你和别人交谈时总是对宗教谈论得很多,为什么?我回答:因为政治是关于人的,我不能将人和他的精神价值分离开。” 对昂山素季来说,佛教的众生平等即意味着,当一个人在追求自由时,她就是在服从和献身于一个神圣的信仰,也意味着在每个人身上,她都能看到人性,从而能面对邪恶,勇敢承担起社会所需要的责任。因为具有和平、仁慈的宗教情怀,她的心中才没有敌人,即使周围环伺着冷漠的军警,昂山素季也是双手合十,始终保持从容平静,她身上的自由精神因而显得更加坚贞和博大。正是由于这一点,昂山素季被世人誉为亚洲最美丽的女性。 由于此书的叙事重点是在缅甸寻找奥威尔,拉金没有过多地描写昂山素季,也没有记录下她的一个事迹。那是在1989年4月5日,昂山素季在缅甸一个小镇进行巡回演讲,一队士兵拦住集会人群的去路,并且威胁道,如果再往前走就要开枪。昂山素季让支持者们停下,独自一人面对枪口继续向前走。最后一刻,带队的军官命令士兵放下了枪。后来回忆这一情景,昂山素季说:“我发现恐惧来自敌意。当我被充满敌意的军队包围时,我没有感到害怕,因为我从未对他们怀有敌意。” 专制制度下,往往存在着一种普遍的恐惧。在其著作《免于恐惧的自由》中,昂山素季列举了缅甸人的各种恐惧,“恐惧囚禁,恐惧酷刑,恐惧死亡,恐惧失去朋友、家人、财产和谋生之道,恐惧贫困,恐惧孤立,恐惧失败。”生活在权力即真理的社会,人民很难从恐惧的气氛中自我解放。昂山素季甚至将恐惧视作专制社会中全民腐败的原因:“导致腐败的不是权力而是恐惧。那些掌权者恐惧丧失权力及无权者恐惧权力的蹂躏,都导致了腐败。”恐惧必然会导致人心腐坏,这种对权力的东方式阐释,可以说是昂山素季对现代政治学的一个重要贡献。 然而,昂山素季同时也认为,恐惧不是文明人类的全部自然属性。说到底,普遍的恐惧是因为欲望,而欲望是因为没有爱。通过仇恨获得的自由是虚假的自由,很快就会变质。因此她指出:“要克服恐惧首先要对他人表现出仁慈。”“我们需要一个更好的民主政治,一个有着同情心和爱心的民主政治,我们不应羞于在政治上谈论同情和爱心,同情和爱的价值应成为政治的一部分,因为正义需要宽恕来缓和。”这种道德的政治是对现代实用主义政治理念的反拨,与前东欧知识分子的“反政治”有着同样深刻的启示。 正是因为信奉道德善的力量,昂山素季才始终坚持非暴力的抗争,并且指出,从长远的人心来看,统治者别无选择,他们不得不改变,民主是他们所能选择的最好道路。拉金在2011年的新版后记中曾写道:“缅甸是否存在希望,取决于在这个国家,哪些事件能够被讲述,哪些事件不能被讲述。我期待那么一个时代,独裁体制被废除,人们可以自由地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就在这一年,缅甸的政治进程开始启动,昂山素季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再度成为合法政党,并参加了后来的议会补选。 2016年3月15日,缅甸联邦议会进行总统选举,全国民主联盟获得压倒性胜利,民盟党员吴廷觉当选为总统,成为缅甸半个多世纪以来首位非军人的民选总统,昂山素季本人则兼任外交部、总统府部、教育部、电力能源部4个部的部长。民盟的执政标志着半个多世纪的军人统治结束,缅甸开启了新的历史。本书的作者拉金或许也没有想到,缅甸人这么快就可以自由地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了。 拉金在书中引用了《1984》开头一段话,奥威尔的主人公在笔记本上写下题赠:“向未来,向过去,向一个思想自由、人们各不相同、但生活并不孤独的时代——向一个真理存在、做过的事不能抹掉的时代致敬!”显然,这也是苦难深重的缅甸人多年的祈愿,如今他们也许可以告别奥威尔所描写的世界,走进昂山素季所梦想的世界了。 ![]() 帖间广告位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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