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门战争已进入第6个年头，当地的动荡局势并没有丝毫平息迹象。

当地时间4月25日午夜，也门“南部过渡委员会（STC）”发布声明宣称，自4月26日起在亚丁及其他STC控制的地区实施自治。这一声明不啻于给本就扑朔迷离的也门战局火上浇油。

1.所谓的“自治”是怎么回事？

我这里找到了STC主席办公室签发的声明文件阿文版和英文版（如下图）。从声明内容来看，STC认为所谓的也门合法政府（编者注：即由Abdrabbo Mansour Hadi领导的政府）未能对也门南部地区的人民提供保护，未能维护当地的稳定，反而将斗争矛头指向STC，包括：长期拖欠南部地区军队、安全部门人员、政府公务员的工资；断供南部地区急需物资；支持恐怖主义组织在南部地区的扩散；南部地区水电等基础设施状况的持续恶化等。

因此，STC的决定立即在南部地区首府亚丁及所有南部地区实施紧急状态令，军队和安全部门各司其职；另于4月26日零时起在南部地区实施自治，并责成“自治管理委员会（Autonomy Administration Committee）”履行职责；同时呼吁南部地区人民支持STC，支持STC的“自治”决定；还请求沙特领导的联军和国际社会支持宣布自治的做法。

STC派驻至欧洲的代表Ahmed Omar bin Fareed在推特上发文表示，也门南部地区的人民有享受自由的权利，强调主权是所有人的天赐权利。

2.为何此时突然宣布“自治”？

STC宣布自治其实仅仅是个时间问题，因为它对此预谋已久，而3月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只不过是加速了这一过程而已。3月13日，沙特据传知会约旦，请该国安全部门出手阻止STC的高层代表团过境安曼返回亚丁；3月15日，STC强行关闭了位于亚丁Ma’asheek的临时总统府，阻止了也门政府派驻当地官员的例会；3月20日STC下辖的武装部队与也门政府军爆发激烈冲突；4月1日，沙特扩大了在亚丁的军事存在。

虽然，3月20日的冲突规模比不上去年8月的那次，但STC很显然对于继续履行《利雅得协定（Riyadh Agreement）》的信心已经跌入冰点。同时，还有三个因素或是此次宣布自治的重要原因：

一是，3月以来胡塞武装和也门政府军、沙特领导联军的交战一度陷入白热化，而沙特在新冠肺炎疫情和国际油价的双重折磨下，暂时无暇他顾，在4月初首先宣布在也门全境实施为期两周的单方面停火，虽然停火期间仍不时对也门境内目标发动空袭，但频次和烈度都有所降低，这再次反映出沙特想要脱离也门战争泥潭的想法，这给了STC可乘之机。

二是，《利雅得协定》当初虽在一定程度上认可了STC作为政治解决也门问题进程的参与方之一，但无论是也门政府、沙特政府还是胡塞武装仍颇为轻视STC，并没有认真地将后者作为重要的谈判参与方。也门政府和沙特政府排斥STC，无疑与STC得到阿联酋鼎力支持这一背景有关。胡塞方面则与STC分别代表南北也门的不同势力，在历史上就有嫌隙。

正因如此，STC或许意识到在疫情和油价的冲击下，以及联合国等多方施压下，政治谈判可能会加速摆到桌面上，因此宣布自治作为事实上的半独立政治力量，在不与也门、沙特两国政府彻底撕破脸的情况下，有助于增强自身在未来参与谈判中的地位和议价能力。4月9日，胡塞方面在回应沙特领导联军单方面停火的声明落款中，使用了“萨那也门共和国（Yemeni Republic of Sana'a）”这一名称，或许也是刺激了STC作出自治决定的因素。

三是，疫情和近期爆发的洪灾给了STC宣布自治的极佳窗口。持续5年多的也门战争在该国制造了历史上最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除战争、饥荒、霍乱外，也门近期确诊发现新冠肺炎病例，两周前持续不断的降雨在该国多地引发洪灾，造成人员伤亡。STC管辖下的亚丁及其他地区面临相同的难题，但为了避免引发当地民众不满，进而威胁到其在当地的统治地位，甩锅给也门政府是最好的办法。所以我们看到STC声明中的其中一条，就是关于当地基础设施恶化且政府不作为的声讨。STC借此将自己树立为能够改善当地治理和人民生活的“救世主”，宣布自治也就成为了顺其自然的结果。

3.“自治”能够维持多久？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先要说明一下，虽然STC口口声声说在南部地区实施紧急状态令和宣布自治，但从势力范围来看（编者注：下图是比较新的也门境内势力分布图），STC能够控制的地区仅仅只有3个省而已，远远不能覆盖历史上的南也门全部领土。除了亚丁这个出海口以外，STC面临着来自胡塞武装、也门政府军甚至于沙特领导联军的多重压力，且缺乏战略纵深的缓冲。

STC深谙“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虽然他们身上贴有“阿联酋代理人”的标签，但阿联酋自去年10月宣布从也门撤军并于今年2月初基本完成后，STC在当地的军事实力还是受到了相当程度上的影响。相较于在北部地区与胡塞武装作战不得脱身的沙特领导联军，STC更为忌惮的是在南部地区驻扎的也门政府军，所以我们看到STC的声明中明确要求南部地区军队和安全部门履行紧急状态令。耐人寻味的是，也门政府军在南部地区的指挥官据传在STC宣布自治后拒接任何一方的电话。很显然，他们在“骑墙”，想要看看自治持续的情况再来决定未来倒向谁。

需要指出的是，阿联酋虽然从也门撤军，但此前有消息称，他们仍在南部部分战略地点，如位于Mukalla的Rayyan机场和位于盛产石油的Shabwa省的Balhaf港口等地，保留了自己的军事存在，并以打击也门南部地区恐怖主义势力为由，继续与STC等保持紧密的军事联系。

由此，只要沙特和阿联酋不联手施压STC，目前这种自治状况暂时可以持续下去。

4.沙特和阿联酋会否由结盟转向对抗？

这个问题是本文讨论的核心，首先给出我们的观点是No。

为什么这么说？

一是，STC宣布自治或者说其与也门政府间的矛盾与对抗，不能单纯理解为是阿联酋与沙特两个代理人之间的冲突。正如前面所提到的，也门当地政治生态的很多情况需要考量进去。除此以外，STC与也门政府间的问题不仅涉及到阿联酋与沙特，还牵扯到卡塔尔和阿曼（编者注：STC的势力范围决定了它不足以代表整个也门南部地区，在也门东南部的马哈拉省，阿曼的影响力不容忽视）。

二是，STC宣布自治对于沙特来说并非完全是坏事。事实上，一个南北分治的也门远比一个统一的也门更符合沙特的战略利益。众所周知，沙特在上世纪30年代建国，建国前在与也门的战争中夺得了大量土地，即现在的吉赞省、纳吉兰省等地区，而也门北部的部落势力很多不承认沙特对这些土地的主权，并没有真正放弃对那些土地的声索，也门前总统Ali Abdullah al-Saleh就抱有这种看法。上世纪90年代伊拉克入侵海湾期间，为何沙特迟迟不从南方抽调部队前往北方边境，就是防范也门的威胁趁虚而入。

即便后来被迫抽调兵力，也第一时间将驻防于塔布克的巴基斯坦部队派往南线镇守。对于沙特而言，它并非反对也门分裂，而是不希望分裂出去的部分脱离利雅得的掌控。如果阿联酋能够在这一问题上让沙特人安心，沙特或许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而腾出更多精力集中在对付胡塞武装方面，以及在也门东部马哈拉省打压亲阿曼的当地部落势力上。

三是，沙特与阿联酋的结盟关系有着更大的诉求和考量。虽然在叙利亚、伊朗和也门问题上，两国之间的战略诉求出现越来越多的分歧（编者注：这里指的是阿联酋与大马士革复交且积极表态参与叙利亚重建，和去年9月沙特石油设施遇袭后派团前往德黑兰谈判），但在中东地区形势日益“碎片化”的背景下，沙特和阿联酋彼此均难以找到更好的结盟伙伴，特别是在应对伊朗、土耳其、卡塔尔等问题上，在GCC和OPEC等各个层次的多边舞台上，互相的支持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况且，阿联酋已经在去年两国关系一度趋紧后，选择从也门撤军，允许沙特部队替换阿联酋在也门南部地区的军事存在，这在很大程度上缓和了局面，避免了两国关系矛盾的加深。

阿布扎比王储Mohammed bin Zayed难以像数年前一样对沙特王储Muhammad bin Salman发挥政治导师的影响力，但他显然比后者更具备政治智慧，深谙以退为进的道理。所以，我们看到阿联酋撤军后在也门当地仍有不少小动作，除了STC以外，他们在疫情爆发后仍然没有停航飞往索科特拉岛的航班，也十分的耐人寻味。众所周知，阿联酋一直致力于在阿拉伯半岛南部和非洲之角地区打造自己的“珍珠链”战略。

5.也门政府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这个问题或许改成现总统Abdrabbo Mansour Hadi将扮演怎样的角色更为妥当。事实上，以他为首的也门政府近乎名存实亡，这或许也是Abdrabbo Mansour Hadi个人原因使然。在阿拉伯世界的非君主制政体国家，有一个似乎是约定俗成的传统，一把手在选择二把手的时候绝不会选一位能力出众的政治人物，避免后者有不臣之心和造反能力。

作为Ali Abdullah al-Saleh时代的副总统，Abdrabbo Mansour Hadi虽然履历也颇丰富，但更多是因为他的南方出身背景，被选为拉拢南方势力的“吉祥物”。从执政能力来讲，他与前总统Ali Abdullah al-Saleh相比可谓云泥之别。

如今，盘踞在北部并控制了首都萨那的胡塞武装从来看不起Abdrabbo Mansour Hadi，而STC在南部地区宣布自治，更是撕掉了他身上“南方背景”这唯一有价值的标签。可以说，他已经成为了孤家寡人，长年流亡在利雅得使他进一步被也门国内各派政治势力所孤立。

同样麻烦的还有他本人的健康状况。出生于1945年9月1日的Abdrabbo Mansour Hadi已接近75岁高龄，对嚼卡特一事高度上瘾的他近年来身体状况明显恶化。据传，在过去5年时间里，他搭乘沙特王室专机前往美国克利夫兰就医的次数为5次，仅仅比他返回也门的次数少了一次。当前，沙特闭关锁国且执行“宵禁”，卡特的走私活动几乎完全中断。试想一下，一个对这种软性毒品毒瘾极大的人，忽然被迫戒毒，他的身体会遭受怎样的伤害？

因此，对于也门政府而言，除了南北受敌需要面对来自胡塞和STC的双重压力外，还需要担忧的是Abdrabbo Mansour Hadi的接班人问题。这个问题也困扰着沙特，因为在也门现政府内部，除了亲近沙特的一派外，还有一派是接受来自卡塔尔的资助，在很多问题上是倾向于多哈方面的。插播一句，也门政府内的亲沙特势力对于STC的立场较为暧昧，应该是受到了沙特与阿联酋间结盟关系的影响，而亲卡塔尔的那一派势力则坚持要求对STC示强，不惜采用武力手段，这也增加了也门政府解决与STC间问题的难度。

如果Abdrabbo Mansour Hadi突然离世，会是现任副总统Ali Mohsen al-Ahmar接任吗？这显然不是各方能够普遍接受的人选，因为他是Ali Abdullah al-Saleh掌权时期的军方高层，与各方势力的关系错综复杂，因此极有可能被沙特、阿联酋等国排除在外。但是可能的人选迟迟未能浮出水面，政治解决也门问题的进程前景或会更为扑朔迷离。

无论怎样，沙特方面推动也门政府与STC签署的《利雅得协定》随着后者宣布自治，基本宣布寿终正寝。即便在STC宣布自治之前，外界即普遍预计该协议不可避免地将遭到失败，原因在于双方对该协定模糊措辞的解读存在严重差异，彼此间又极度缺乏互信。这些既是败笔，也是教训，只不过不知道沙特也好，阿联酋也罢，抑或是也门政府、胡塞武装和STC，这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各方势力，能否吸取教训，尽快为“人间地狱”般的也门寻找到一个出路？看起来很难。文：湾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