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一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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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等级:专家教授
  • 2020/1/5 19:12:31
  • 楼主(阅:69323371/回:0)非洲监狱里的中国人:挣辛苦钱成替罪羊【下】


    第二天,一批海军和政府官员上船,让船长带领着检查了船舶。17名船员的海员证、护照一律被没收,他们还被采集了照片。随后两三天,船员们被逐一审问,然后又被送回船上。接下来的20多天,船员们就在船上自由活动,只有两名士兵在船下站岗。



    被马国政府俘获并没收后,停泊在Toamasina港的FLYING货轮。在当地比较显眼。


    受伤的胡敬运和刘延忠,先于FLYING被送上岸救治。10天后,他们也被送回船上。2019年1月17日,有律师、警察和海关人员等4个人上船,将2人带走。"不是保外就医,说是继续治疗,做手术,因为之前枪伤子弹还没取出来,X光片子上看得到。"从那以后,船东姐夫、二副两人就和其他15名船员失去了联系。


    2019年2月6日,剩下的15名船员突然被警察带下船,没有任何解释。他们以为是审问,没想到被一辆车直接拉到监狱。


    初期审讯期间,马国警方询问的无非是"来干什么"。大家回答不出来,因为船东一直没告知。借着简单的英语,加上一名当地的中文翻译,船员们投诉士兵抢走了大家的财物,"我们中国船员怎么能没有手机呢?"但警方装作听不懂。


    警方问,"海上追你们的时候,我们一直用VTF(双向甚高频无线电话)喊话,让你们停下来,为什么不停?"船员们蒙了,"你喊话是给驾驶台喊的,只有船长和船东姐夫听得到。我们躲在洗澡间里。我们也很无辜,都吓傻了,觉得没命了,怎么听得见?"


    无论如何,船员们也很想知道,FLYING到底因为什么事遭到马国追击,又为何逮捕船员。审讯时,马国警察说,"你们这条船2015年、2016年来我国走私红木,""这次来也是来走私红木的",并指控船员涉嫌犯罪。从此之后,船员们陆续听闻了一些信息,才对FLYING的"前科"有所了解。可是,这跟船员有什么关系?



    大副申文波,是15名船员中经验较丰富、懂航运规则的船员。符伟刚弟弟于2019年4月赴马探监期间拍摄。


    2019年3月27日,马国法庭对15名船员做了一审判决。判决书显示,除指控船员拒绝服从和逃走,更严重的是"无害通过"(Le passage de non inoffensif),即非法入境罪。他们被判有罪,除每人5250万马达加斯加法郎的罚款、没收船舶及货物,15名船员均被判刑5年。


    判决书上,还有专门针对胡敬运、刘延忠的判决。他们的刑期分别多了6个月。这时,15名船员才知道,在外手术期间,因为马国医疗条件有限,胡敬运和刘延忠在律师的操作下办了保外就医,前往第三国治疗,之后趁机逃回了中国。


    船舶被扣后,船员们立刻就联系了船东杨建丰。杨建丰说,会全力解救船员,让大家安全回国。他出钱为大家聘请了律师。后来大家判断,1月17日离船后大家尚且自由,2月6日突然无理由被捕入狱,可能就是胡、刘二人假借"保外就医"偷渡回国而激怒马国警方的后果。"船东姐夫是最关键的人物,他和船东有着最直接的关系。他一逃走,马国警方就把我们抓捕入狱,判刑。"申文波说。


    直到大半年后,他们才通过电话联系上刘延忠。从他那里得知,外交部门和外事部门都知道这个事情了,每个船员家属也都被打过招呼了。刘延忠被限制出行,离开老家烟台必须报备,"大概意思是说,你已经回来了,在家好好养伤就行了。其他事情就不用管了。"


    刘延忠则表示自己很担心其他船员,他说自己3月坐飞机回的国,"正常入境",回来后也"损失严重",没得到船东的补偿,还被船东拉黑了。但对于1月17日离船后发生了什么,他们怎么出境回国的,他不肯说。


    2019年10月13日,该案在马国被二审维持原判,并且对胡、刘二人追加了"国际通缉令"。


    垃圾场般的监狱:皮肤病、传染病盛行


    2019年2月6日那天,船员们被从船上送进监狱时,还以为是个难民营。"里面有生火做饭的,有一个大操场,操场上有球门。来回走动的都是衣衫褴褛的人。"直到晚上,看到房里的情景,他们才知道这是监狱。


    第二天他们呐喊,抗议马国警方没有说明、手续和审判就把他们抓捕入狱,狱警鸣枪震慑,监狱领导出面解释。


    后来大使馆曾派人来,称完全了解情况,劝他们不要闹事,会跟马国交涉,要求公正审判。而船东杨建丰、巫秀青夫妇也一再承诺,"不惜倾家荡产",会全力营救。


    中国驻马大使馆保证了受困船员的基本人道主义待遇,除了敦促救治胡敬运、刘延忠,要求杨建丰提供基本的伙食,还保证了15名船员在狱中的通讯。船员们花1000块钱,托一位华人餐馆老板帮忙买了一部二手小米手机,用他的护照办了电话卡。他们注册了一个微信。


    一年来,15个人就用这一部手机与外界联系。监狱里有一个"电话房",手机由一名狱警专门保管和充电,周一到周五每天上午、下午,他们有三个半小时的使用权限。打电话期间,狱警就在外面打牌。


    之前FLYING被马国海军押送到图阿马西纳港后,15名船员一直被限制在船上。直到船长姐夫胡敬运、二副刘延忠疑似被船东"偷渡"回国,大家才被莫名其妙送入监狱。其间,大家的境况相对还可以,以为调查清楚后就能回国,所以一直瞒着没告诉家里人,怕他们担心。



    Toamasina监狱白天放风场景,放风时间为上午8点至下午4点半,近处铁板为厕所门。


    2月,正月初七这天,大管轮徐进泽的妻子收到一条"英文短信",拿给20岁的女儿徐丽丽看,发现是拼音。联系上轮机长蔡拥军的女儿蔡晓琳,她们才知道出了事。许多家属都是通过蔡晓琳知道消息的,包括水手长孟范义之子孟朝生。


    孟范义是吉林省吉林市蛟河人,十几年前在老家开厂子生意失败,欠下巨债。孟朝生说,十几年来,父亲独自一人挣钱还债,几乎打过所有的临工。


    年龄大了,在国内不好找活干,2015年,孟范义找中介关系出国劳务,去了马来西亚做建筑工。2016年,因为出国劳务的年龄限制,他开始考虑当海员。2017年,51岁的孟范义在山东一个学校考了海员证,随后通过大连华商劳务公司上了FLYING。因为吃苦耐劳、脑筋灵活,一年后,他当上了水手长。其间,他回家休假一次。2018年10月7日,他坐飞机赶到新加坡,登上了FLYING去往马达加斯加的航次。


    符伟刚2011年从四川交通职业技术学院轮机工专业毕业,实习期间跑中日韩航线,见识到了海员工作的辛苦,他曾在韩国海域一下午晕船呕吐四次,吐出了血丝。2013年10月,他的一个大学同学所在的货轮在印度洋遭遇气旋而沉没,17名中国船员在救生筏上漂泊24小时,才遇岛得救。央视《朝闻天下》报道后,此事让符伟刚更怕出海。


    但2014年,母亲得重病要花钱,他不得不上船,干到2017年10月。之后过完年,他通过大连华商劳务公司派遣,上了FLYING。


    "航海就是这样,船不会来找人,是人去找船。"孟朝生说,"比如这个船在新加坡靠港5天,人正好休假结束,就飞到那里去上船。"10月7日,正好是FLYING离开新加坡前的最后一天。


    直到过年,孟范义的家人才发现他失联了。"打电话、微信,找船长,找劳务公司,所有的方式都联系不上他。"孟朝生还查了航线数据,显示船停在一个地方。直到春节后,15名船员入狱,境况恶化,蔡拥军率先联系家人,并让女儿蔡晓琳通知有联系方式的家属。


    2019年4月,孟朝生和符伟刚的弟弟符瑞峰作为家属代表,飞到马达加斯加探监。"那个关押、生活条件,很难用语言形容。"孟朝生说,"就像是中国的垃圾场。"


    这是一个关押着1000多人的监狱,此前从没有中国犯人。每天早上8点开牢门,犯人们获准在院子里待着,大家尽量找阴凉;下午4点半再进闷热的牢房,度过长夜。


    牢房里三四十度的高温,100多个人住在60多平米的阴暗屋子里,一盏15瓦的白炽灯24小时亮着,每人只有1米×2米的水泥地面,在上面铺上床垫和凉席。"晚上睡觉,人都是紧贴着的,翻个身都会压到别人。"申文波说,刚来时,大家都起了热痱子,周围人普遍患有湿疹等各种皮肤病。


    探访室相见那一刻,大家都哭了,包括4名孟加拉船员和2名缅甸船员。"他们没有经受过这种生活条件。而且他们觉得没有犯任何错误。如果本身犯了法,心理上也没有那么大的落差。"孟朝生说,他完全能理解这种心情,"可见对他们的心理是一种极大的摧残,有的甚至有些崩溃了。"


    孟加拉和缅甸在马达加斯加都没有大使馆。孟加拉驻毛里求斯的使馆人员曾来探望,缅甸只能与北京联系。"他们肯定没有什么办法,"一名船员说,"因为是中国的货轮、中国的老板,他们也只能向中国求助。"


    那次探监,孟朝生和符瑞峰给大家买了价值人民币1000多元的物资。好在当地物价便宜,船东杨建丰通过一家当地的华人餐馆,为每人提供一天两顿饭,以及一瓶矿泉水。


    监狱里没有任何个人储物空间,家人送去的钱,要随时揣在身上。孟朝生看到,狱警凶狠地惩罚犯人,当地人犯了错,就会被打到跪下认错。即使洗澡、上厕所,狱警也随时都会找到理由惩罚犯人,通常有抽手背、敲后脚背、抽后背等处罚。但他们很乐意收中国人的小费,"只要给几块钱人民币,什么都好说。"


    "衣服都没有,一件衣服要穿几个月。"孟朝生感叹,监狱里连能喝的水都没有,"一缸水要洗澡、洗毛巾、刷牙、洗脸,循环利用。"那一瓶矿泉水,白天在院子放风时,船员们都要随手拿着。


    陷入绝望:"赎金"谈判失败


    从2019年3月到7月,船员家属三次前往福州寻找船东杨建丰、巫秀青夫妇,催促他们拯救船员。


    见到杨建丰、巫秀青夫妇时,家属们询问"2015年走私红木"一事,杨建丰夫妇称,那是马国政府想要钱,胡乱扣的罪名。他称自己有能力,会花钱把船员们救回来。但问及这一次去拉什么货,他不回答。


    杨建丰看起来信誓旦旦、态度诚恳,招待女家属住在家中,报销来回车票,还给船员补发了1月、2月的工资,让家属们放心回家等消息。


    孟朝生和符瑞峰去探监时,巫秀青还让他们给船员捎去一批药物。符瑞峰说,"那时看起来她态度很好,内心也有自责。"另一方面,杨建丰夫妇也打算与马国方面谈判,两名家属正好可以作为他们的代表。


    原来,大使馆联系了马国当地的一位华商侨领,希望他作为中间人,为杨建丰和马国政府牵线谈判。五、六月间,巫秀青与申文波通话时,曾责怪马国政府"不开价","现在就是赎金的问题。他们如果开价的话,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赶紧把你们赎回来。"


    使馆人员也曾到监狱看望船员,表示船员们都是普通打工的,船东是第一责任人。大使馆非常重视,也已和马国政府交涉。


    船员徐进泽说,如果只是杨建丰一面之词,他们不一定相信,但使馆人员的话让他们安心了许多,大家就耐心等待。


    但是,7月份开始,巫秀青彻底隐身,杨建丰则表示"谈判失败","对方开出的是一个天文数字,我就是倾家荡产也出不起。"符瑞峰说,杨建丰曾经告诉他,华商侨领转告了一个价钱,但却不能保证成功放人,但杨建丰要的是一个"完整的打包方案",对方办不到。谈判失败。


    "之前说的可好了,后来知道都是骗我们。人家开了价,他到现在一分钱都没出。"申文波生气地说,"他们是说人话不干人事的那种。"现在,杨建丰常常不接电话,近乎失联。


    船员们每次只能打电话给大使馆,让大使馆通知杨建丰,才能和杨建丰说上两三分钟的话。"船东不负责任,不管我们了。马国的司法也不公正。近几个月大使馆对我们的事也没什么动作了。"水手李以印说,因为被骗,现在他们谁的话也不相信了。


    2019年10月13日二审判决维持原判后,15名船员绝望了。那所监狱让他们感到崩溃和恐怖。一天只有早餐和中餐,每顿提供一小勺,种类为木薯、白米、玉米粒、小绿豆中的一种。"只有20%的犯人有人送饭,其他人都骨瘦如柴。我们牢里有个男人,正常身高,体重不到60斤……"好在华人餐老板让服务员帮忙送饭买药,从不多收钱。


    监狱里卫生状况奇差,犯人普遍有皮肤病,传染病人也没有隔离,生病者只能得到少量药物。常有犯人死去,"等医生开个死亡证明,就用铺盖一卷,抬出去埋掉。"船员们很少与马国犯人交流,除了语言障碍,还担心传染病。"实在不是我们不可怜他们,只是怕被传染。"


    监狱管理也很混乱,7月间,一名颇有势力的罪犯在狱中吸食大麻,受罚时他袭击了警察,跑回牢房后纠集100多人与狱警对峙,引发了一次暴乱。警方反击两次,朝天鸣枪,驱赶分流人群,才将其抓住。


    船员们在监狱中度日如年,还焦心地记挂着家人。申文波的妻子李芳芳独自在潍坊临朐老家照顾4岁和8岁的两个儿子,她在一家超市工作,月工资只有2000,却要还3000的房贷。原本每月都有丈夫1万3的工资,现在他还要问家里要钱,每月在监狱花销1000多元。



    大副申文波8岁的大儿子常因想念爸爸而哭。他常在纸上给爸爸“写信”。


    李芳芳感慨地说,杨建丰的女儿在加拿大留学,儿子上重点中学,"没有人出面去让他们负起责任。这世道,都是有能力的人护着有钱人,是不是?无辜的船员当替罪羊,在那边顶罪、吃苦,谁管他们死活?"


    申文波说,"我们已经问过国内律师,模糊之处太多,取证很难。我们白坐了5年牢,船东省了一大笔钱,什么惩罚都没有!"他们想过在国内起诉船东,4月份赴马国时,孟朝生曾带去一份委托代理书,希望获得原告们的授权,但监狱长看不懂中文,不允许把委托书带进去。


    申文波4岁的小儿子对爸爸还没概念,8岁的大儿子经常在纸上给爸爸"写信","我想你了,我们大家都在等着你。我们想得都快哭了。我们不想哭,我们有勇气。你什么时候才来?"


    他们还有4年刑期。"除了接受身体上的折磨,精神压力非常大,非常想念家人。我们没有希望了,但还是要自救。"申文波说,他变得脾气暴躁,烦躁不安,"如果再这样待下去,谁知道精神会不会崩溃,回去还是不是正常人?"


    (文中孟朝生、符瑞峰、徐丽丽、蔡晓琳、李芳芳均为化名。



    FLYING号货船上原有17名船员,船东代表胡敬运、二副刘延忠趁受伤救治期间逃回国。真实案件记者|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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