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强悍的。他疼爱我和姐姐，在经济不宽裕的年代里，总是塞给我们几块零花钱让我们自己买点零食或者小玩意，只是他性格急躁，当我和姐姐考试考得不好、做错了事，总是害怕面对父亲，害怕他的愤怒和训斥。有一次姐姐遗失了一张重要的证明，父亲气得当面摔了杯子，杯盖在地上滴溜溜地转，我们一声都不敢吭。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始终都有一个错觉，父亲一直都是三四十岁的样子。或许是因为他一直都看起来很年轻，就算年近五十的时候，也几乎看不到一根白发。或许是他的钢铁意志在我的记忆里太过深刻，三十几年来，他在我的心底，一直都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一个急性子的人，一个洞悉一切睿智的人。

但是在他退休后，我开始感受到他的衰老与孤独。他在县里的林业部门工作了一辈子，每天早晨出门，在有限的几条固定线路里选出一条走到单位。下一天，再重复着走，一天一天地重复，一年又是一年。换了两三次办公室，几十年就过去了。差不多像个钟摆，精准地来回。要退休了，恐怕谁也不能一下子适应，我脑子里甚至脑补出这样的画面：熟悉的办公桌换成了新来的年轻人，父亲上去主动跟人家聊天示好，可是人家盯着电脑头也不回，甩出两句不冷不热的回复，这场景一定让父亲很难堪吧。

在我的孩子出生后，父亲到了北京，和母亲一起带孙子，成了一名“老北漂”。刚来北京时父亲充满欣喜和高兴，在做家务之余，常常蹬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穿梭，有时兴致勃勃地畅想着去公园卖报纸、卖水，但生活毕竟是生活，日子久了就又回归到柴米油盐了。父亲有点自嘲地跟朋友说到，上班一辈子围着办公室转，老了还得围着厨房孩子转。每天上午出去买菜、然后做饭，周而复始。他开始变得很怀旧，怀念故乡的山山水水，故乡的亲朋好友，以及以前的流金岁月。

一个又一个个瞬间，都在提示父亲已经老了：

当父亲开始学已经过时的网络词汇，还自觉时髦的时候;

当父亲做饭的速度没有从前那么快的时候;

当父亲不再有兴趣到处去游玩的时候;

当父亲参加聚会，拘谨略带小心地和我年轻的朋友交谈的时候;

……

父亲的体力已大不如前，拎水上三楼都让他气喘吁吁，沉重的呼吸听了让人心酸。他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辗转着身子疼得呻吟。他的体检报告上也显示有多处毛病，只是他讳疾忌医，从来不愿意我们过问。几天前，当我又一次晚归时，他有点抱怨地跟我们说，你们有时间多在家陪陪孩子，我每天也很累。

尽管小区有棋牌室，有一个不大的公共空间，很多六七十岁的老人聚在一起聊天。只是父亲不知道是不愿意还是怕尴尬，始终没有融入到小区的社交圈，小区的棋牌室，他从来没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