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晴朗而又明亮的秋日清晨，瓦村里数百人聚在一起，向纳杰穆拉表达最后的敬意。

纳杰穆拉是备受尊敬的民兵指挥官，在与塔利班战斗中丧生。那是一个从不知恐惧的人。

古老的核桃树下，阿訇诵读葬礼祷告。无数的阳光穿过巨大的树冠洒落在地面上，一个个金色的碎片闪耀着。

礼毕。乡亲们将绿色裹尸布里指挥官的遗体抬过集市，来到墓地。后边是长长一溜沉默的队伍。

仅过去两周，就有9座新坟冒了出来。这块沿河的墓地已塞满，很难挤进新坟了。

有两拨人在忙活。他们在无法从容侧身的墓地空隙里艰难作业，在硬邦邦的泥土中奋力劳作。一个坑穴在左，另一个在右。

一个是为指挥官纳杰穆拉准备的，另一个是16岁的塔利班战士巴雷丁的。巴雷丁的葬礼只有很少数几位亲戚参加。阿訇同样为那个连胡子都没长出的短命少年祷告。

50岁的指挥官和16岁的塔利班战士都是瓦村人。瓦村有200户人家。世代相邻，沾亲带故，就连死了，也是埋在一起：一个在左边，边上就是亲政府武装分子；另一个在右，与死去的塔利班相连。

生时何相残？死后再相连。

山谷里只有这片墓地。人们闷头挖着，有人不断提醒:“挖窄点!”已是寸土难求，他们知道，必须给未来更多的坟墓留下可能。

前一天，当地警察局长在门口架起了两张吊床，好让他的外国客人更舒服。他保证这里并不危险：“塔利班正忙着逃离。”他似乎在强调每一个字。不过，他还是认为，日落前离开这里更保险。

那天晚上，战斗发生了。塔利班伏击了附近一个据点。指挥官纳杰穆拉死于这场战斗。16岁的塔利班战士的尸体也是第二天发现的。他们相逢于在同一场战斗。

瓦村是阿富汗东北部的一个村子。2001年11月，塔利班四年的统治终于结束了。这里的解放被认为是阿富汗战争中少有的成功故事之一。

村子里的人们不时慷慨激昂讲起当年解放激动人心的时刻。

他们知道，要不是美军发动空袭，几分内就消灭了山谷入口的四个塔利班阵地，那些邪恶的人不会被驱逐。他们也知道，如果没有来自喀布尔的阿富汗特种部队，没有装甲悍马和无线电设备，胜利也不可能有。

然而，解放后的新秩序是那样的脆弱。激动和欢呼之后，只剩下焦心。

一下子又死了两个。

瓦村之战是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之间典型的战斗：纠缠而又残酷。

塔利班占领了一块又一块的地方，一片又一片的土地。过阵子，他们可能会被赶出去。但不久，塔利班他们又会回来。

一个没完没了的噩梦，黑夜一旦降临，保不准半夜又会惊醒。更像一艘漏水的破船，抽水泵一关，它就会沉入水底。

2.美国总统特朗普还没上任就多次宣布必须从阿富汗撤军。

18年了，一场永无止尽，一场荒谬的战争。

过去一年来，美国特使一直忙于在卡塔尔同塔利班谈判。不过，阿富汗的合法政府加尼总统始终被排除在谈判之外。不这样，塔利班就不谈判。这是一场什么的谈判？这又是一个什么的未来啊？

本来说好的，9月份就要达成协议，就在华盛顿附近的戴维营举行。这一次阿富汗政府终于可以参加了。

然而，就在9月初，特朗普突然取消会议。也是啊，9月初，那是2001年9月11日恐怖袭击周年纪念日。一场乡间别墅的谈判，似乎模糊了正义与邪恶。看起来不对啊。直接的原因，还是美国在阿富汗的士兵被袭身亡。

整个谈判搁置了，直到两个多月后，那是个感恩节，特朗普总统突然来到阿富汗，为这里的美军士兵打饭时，他宣布和谈在望。

尽管美国在阿富汗驻扎了10万名士兵，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国际安全部队，却无法打赢这场战争。

18年。1万亿。还有好多条人命，有15.7万人丧生。包括4.3万名阿富汗平民、6.4万名当地安全部队成员， 4.2万名来自塔利班的武装分子。美军伤亡2300人，北约部队伤亡1145人。

18年过去了，美国纳税人在这场战争上花费超过1万亿美元。而塔利班现在处于最强大的状态，控制着半个国家。

不能承受之重。

接下来呢?

只要美国继续资助阿富汗政府军，继续空袭。塔利班也不可能取得胜利。

致命的僵局。

没阿富汗政府什么事？美军一旦撤离，阿富汗岂不更是落到塔利班手里？争取谈判，就是把握未来阿富汗的机会。可惜，9月初的谈判大门就这样关上了。

不能再这样被动了。

加尼总统推动了9月28日的选举。加尼和位居第二的阿卜杜拉相互指责选举舞弊。两人都宣称自己才是赢家。唉，2014年阿富汗总统选举的戏码再来一遍，毫无创意。

10月27日，阿富汗国家选举委员会表示，很快就能公布初步结果。

可是，这次只有19%的注册选民参加了投票。不到总人口的5%。20个人里才1个参加投票？这什么选举啊？

无论结果是什么，塔利班已不再需要发动袭击来证明此次选举无意义。那再“合法”的阿富汗总统，又能怎么样？

这一切都是徒劳。每一个为着阿富汗安全而提供军队和巨额资金的外国政府都不愿承认，可这即使现实，也是未来。

美国的设想，一旦华盛顿与塔利班达成协议，就把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联合起来进行谈判。但美国也打算从阿富汗撤出其剩余14000名士兵中的大部分。问题是，没有这些力量，阿富汗的喀布尔政权还有什么筹码？谈判？听喝吧？

喀布尔的领导人，外国政府，所有人都在谈论谈判、谈论结束战争。但还没有人提出具体的行动计划。没有人像瓦村掘墓人那样清楚简洁地描述未来会带来什么：“挖窄点!”

3.瓦村这里距离省城只有15分钟的车程。政府军与塔利班的小规模战斗持续了几天。现在，人们正在等待下一次。

下一次什么时候有？又会有多少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只能耸耸肩，咧一下嘴。几周前，这里很多地方还没有被塔利班占领。现在又回到哈利勒手里。哈利勒是纳杰穆拉的长官。

2001年以前，哈利勒就是当时北方联盟的一员，专门对抗塔利班。他没有任何官方职位，靠养马和经商来维持着120人的民兵队伍。

在描述这最近的一场战斗时，哈利勒说:“整整七天没有人帮助我们。”直到他将位置标记好后发给美国人，空中攻击终于开始了！

“如果没有哈利勒的民兵帮助，省城会怎么样?”那位曾经架起吊床的警察局长回答:“有他们，这座城市永远不会陷落!”

谈判又要开始了，阿富汗的现实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哈利勒心情不佳，“如果美国人当时没有把我们的武器拿走，我们是可以自卫的!”

“美国人!美国部队!他们在2004年解除了我们的武装。我交出了几百支冲锋枪，整整一卡车!他们说，现在，国家要建立起来。这个国家将保护我们。只有它的安全部队可以有武装。他们说，如果需要，他们会在这里保证安全。美国军官甚至给了我收据!”

不幸的是，他再也找不到那张收据了。

只有国家才拥有使用武力的垄断权。这个想法有错吗？没错。

但是，阿富汗人民最终等待的是一个永远无法保证他们安全的国家。

4.有时，他们会暂时陷入困境。但他们总会回来。

塔利班的卷土重来，比这个国家给人民的安全承诺更确定。

尽管如此，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这场战争需要结束，谈判是唯一的出路。

哈利勒他们也很清楚，如果没有无人机、直升机，最重要的是没有美国的资金，这个国家将不复存在。

喀布尔的领导人活在借来的时间里。他们本应拯救2001年移交给他们的国家。这不是一个他们建立的国家，也不是一个他们必须保卫的国家。

他们的精力都放在了掠夺上面。几天前，《华盛顿邮报》发表一篇报道称，担任阿富汗总统14年的卡尔扎伊政府“自我组织成了盗贼统治”。

过去这些年，西方一直流传：塔利班即将被击败。塔利班之所以能够卷土重来，是因为卡尔扎伊和加尼的腐败政府，也因为外国军队残酷的普遍存在——不管他们的意图有多好。

卡尔扎伊争辩说，“我们能怎么办呢?是美国的钱来到这里，被他们使用，被用来做没有帮助阿富汗的事情。” 是华盛顿在过去20年里在没有问责制的情况下花费数亿美元，助长了阿富汗的腐败。

他说:“我很高兴这份报告出来了，我希望它能让美国人民大开眼界，也希望美国政府现在开始改变对阿富汗的态度。”他说，美国正在助长腐败，这是他们实施计划的“工具”。

卡尔扎伊的高兴在于美国人终于开了眼界，却看不到自己国家的苦难。卡尔扎伊矢口否认自己做了错事，但不敢否认他的政府官员参与腐败。

这哪里是总统啊，整个一个路人甲。

攻击总是在凌晨2点或3点开始。

两年前，当塔利班短暂占领省城时，他们烧毁了唯一的一座大型建筑，那是省政府的办公室。这座两层半砖结构的建筑曾是巨大的棉纺厂招待所。该纺织厂建于20世纪30年代，该公司曾雇佣了5000多名员工。在战争期间纺织厂破产了。

在省城，那里是阿富汗曾经拥有的未来。未来的废墟。

“我们多次请求政府的支持。但是军队总是来的太迟，从不停留。如果我们有夜视镜，那也会很有帮助。塔利班有，但我们没有。在黑暗中我们只能凭听觉射击。我们的士兵死了。”

“它们不在预算之内。”省长当时说，“这不是大问题。真主会帮助我们的!”

几周后，塔利班将再次占领省城，但很快又被再次赶走。指挥官哈利勒的兄弟被击毙。

5.塔利班说，把外国占领者赶出阿富汗是上帝的旨意。事实上，塔利班已被证明是阿富汗最稳定的政治势力。他们的目标或许应该受到谴责，但他们有一件事是坚定的:重新掌权。

如今，塔利班正以政治对话者的身份坐在多哈谈判桌上，特朗普的特使和美国及北约驻阿富汗部队指挥官米勒将军就在他们面前。也许，经年不绝的阿富汗战争最终将通过外交途径结束。

然而，塔利班在卡塔尔的发言人说，“停火和减少暴力将在和平协议签署后进行。”是的，战争依然如故，阿富汗每天都在挖掘新的坟墓。

就像在瓦村山谷里，战斗中的对手被埋葬在一起。而村子里的生活一如千百年来，没有改变，沾亲带故，乡里乡亲。

战斗仍在继续。不用问，来自瓦村的指挥官和16岁的塔利班战士，没有死去，他们的后来人还会活跃在战场上，最终也会被埋葬在那个小墓地里。有时在左边，有时在右边。

只是要挖窄点。

一切都悬而未决，战争仍在继续。

瓦村街上的商店再次开门营业。大家都知道要谈判了。理发师抱怨塔利班会影响生意：“不允许剪胡子了。他们命令每个人都要大胡子。”